不得不承认,这世上好多东西都具有金属的个性,你看,她在楼外的平台上舒展着双臂,像鸟儿一样“嗖”地一声射向天空,不少闪光的东西落下来。
我们俗称的星星,是一群闪烁的人。
我们的眼睛,像缺失的箭镞。
我们在夜晚瞄准的东西,往往在光明到来之后就走失了。
常常,对每一个选择飞翔的人,我们会拿出气体或者绳索,毫无疑问,这些选择飞翔的人,一定拥有超强的飞翔能力,可他们飞不过蹒跚的幼儿。
是的,我们来到这个世界的时间太长了,制造光芒的心愿也由来已久;我们输给了一枚太阳,那是因为想成为太阳的人越来越多;
让足够长的脖子去佩戴光,光要求我们除了伸长脖子还要伸长每一个细胞;光是金属的凭证,光需要很多很多奴隶——包括那些光外的!
来到这个世界之前。
我们有很多清竹碧莲的品格,比如扑向母亲的乳房,比如,在任何一个角落都能哭出泪来。
后来,我们忘记了很多,包括那些不该忘记和确实不能忘记的。
一根等待在手术室外几近断裂的金属,被四条通道所分割,她身边充斥着通道和通道、手术室和手术室的线性物质;无论从哪个角度看,通道都是通道,可金属不能成为通道,金属是在通道里行走的盲点;
或许进入通道以后,我就变成了另外一种颜色;
一种颜色是另外一种颜色的覆盖和复合,这就是我尚待理解的生命;
清晨五点,母亲被推进手术室,我身边的每一个分子都变成了红色,它们随时会滴落下来,我不得不捂着自己的头。
母亲,从今天开始,我就是金属,放下你给我的;
我把每一个节点都变成了假的。
我不会垮塌的,是吧,七个小时之后,我也不会垮塌,哪怕是满腔的悲愤垮塌了!豆绿色的天空,银灰色的雪山,黑乎乎的通道垮塌了,我也不会垮塌;
窗外的麻雀,瑟缩在自己的羽毛里,羽毛背叛了体温,冬天背叛了秋天;天空比窗台还要肮脏,可麻雀还是会去向往;
目送麻雀就像目送躺在拖拉机上的二床。二床到家第三天就去世了。
我还有一床,年轻漂亮的一床,叫我姐姐的一床,戴着假发呕吐的一床;
和男朋友挤在一起的一床,切除了右乳,盼着为胸部美容的一床。
一床靠着门,三床靠着窗,母亲在三床,一床和三床中间是二床,她们互称病友,一床叫着“阿姨”和母亲说话,她不愿意搭理二床,因为二床比较邋遢,二床出事以后,一床就开始念叨自己的不是,不给二床吃饼干,没给二床好脸色;
一床的坦荡恰恰代表了他们这个年龄段的长处,他们的确比我们多出了很多长处,尤其在对待自己的短处上;
我们这个年龄段的人阴影太重,无论是心理还是生理,我们都是自己的陌生人;
我还隐藏了一些什么,即便用最尖锐的部分凿磨,还是一无所获;
我没有说过二床脏,可我也因此不愿接近她,那么,帮二床打水,买饭,换冰袋的是谁?我又是谁?
我有多少这样的虚伪,虚伪里又有多少真诚和本能?
田西村的联系一直没有断,多年不联系的叔叔也打来了电话,我没有听出他是谁,仿佛他从来不是我爸爸的亲弟弟。
小舅舅打电话说要来西安看看母亲,我拒绝了,老家还有年迈的外婆;
我说给我们寄点小米吧,你种的,你割的,你打的,越快越好;
很快,四十斤小米从山东来到我家,这些饱满和圆润的颗粒,放射着亲人的光芒和温暖;
我希望它能照亮我。
我是记仇的,我记仇的方式与众不同,我记仇的方式是不离不弃;
我记叔叔的仇,几十年依旧如昨,我记得他夺走了我们孤儿寡母的家舍,我记得他是我爸爸的亲弟弟;
游离在这两者之间,我四处为他生病的儿子找寻药方,却又故意在他家门口扬长而去;
我就是这样一块阳光和寒气并存的金属。
母亲,手术是血淋淋的,但我们碰到了一个温和的医生,母亲,温和,你懂吗?
温和就是能把春天提前传递给你,并且能为你消除冬夜的人,从儿时给我打针的张文秀阿姨到今天为你做手术的杜教授;他们都很温和,我喜欢温和的人;彬彬有礼,谦让有加,虚怀若谷。
我厌恶夸张和炫耀,每当碰到这样的人和事,我都会用沉默去对抗;如果再进一步,我会用充满鄙视的眼光让他住嘴。母亲,这正是我的失败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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